本帖最后由 张永柱 于 2019-3-5 15:03 编辑
簰歌 张永柱 涨水季节,你会看见我们土家山乡的一条条小河里,十几只,几十只木簰结成水上长街,掀风鼓浪,冲涛远征,有的南下洞庭,有的东入长江。那情景,真可称得上浩浩荡荡,蔚为大观! 可是,你听过放簰人那雄浑、深沉的歌声吗?你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吗? 我早就想采写一篇反映簰工的文字。今年的汛期来得早,端午节过后就开始放簰了,我被指定跟在“保险驾长”覃老大的簰上。 发簰这天,林站站长带着全站十来号员工和放簰入的家属,敲锣打鼓来到河边壮行。他们把土碗装满酒,举过头顶,然后一饮而尽,随即把碗狠狠地砸向脚下的石板上,砸个粉碎。(1)站长一声“放簰”!那锣呀鼓的敲得山响,一只只木簰箭一样飙放出去。满河岸上岸下响起豪壮的簰歌: 大河涨水好放簰, 头簰去了二簰来。 头簰坐的梁山伯, 二簰坐的祝英台, 满河都是好人才! 我们簰上这位覃老大(放簰人把驾长喊作老大),其实才三十一岁。他不像我常见的簰工那样腰粗臂阔,瘦长瘦长的,只是胸部和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像铜锤和瓜瓣,这是放簰人的特征。 可是上簰后,我对覃老大就生出些失望的感觉了:他是土家人,却没有土家人那样的豪放和洒脱;他是放簰人,但又不像放簰人那么开朗和雄劲,整天寡言寡语的,活像个闷葫芦。特别是他对副手小黄那粗野的态度,更叫我看不惯,不是吼就是训,但就连这吼呀训的也没多话,或者是一句“哑了!?”或者是一句“耳朵掉了!?”两天来,他的脸始终是阴沉的,他的眉宇始终是皱着的。我心想:这趟跟簰,我能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呢? 第三天下午,要过青麂峡了。我听说过这是放簰中最险的地带:水面窄,落差大,滩急涡漩,全凭放簰人的一身胆略和智慧去化险为夷!果然,刚入峡口,顿见两道莽峰迎面逼来,水浪在咆哮翻腾,就像要把我们连人带簰一口吞下去。覃老大呀,覃老大,现在就要看你这个保险驾长了! 那卷过来的浪头真的把我们吞下去了!但我觉得只是像扎了个猛子,很快又跃出水面。我没敢去抖身上的水花,只是紧紧地抓住捆簰的蔑滕子。站在簰头的覃老大,左手叉腰、右手掌棹,还不时回头来看看我,显得十分轻松,很有些大将气场。我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:何必怎么虚惊罗!于是便松开手,想脱下背心拧把水。 “你不要命了!”覃老大脸色陡然变了,冲着我大声警告。我这才猛然想起上午他曾用警告式的口气对我说过:“记着!过青麂峡,丢滕就是丢命!”’我伸了伸舌头,又连忙紧紧地把藤子揪住。 横冲直闯的漩涡,真像是无数只狂奔乱窜的麂子。我们的木簰就在它的脊背上一会儿被拱上来,一会儿被揪下来。这时,在我眼里,覃老大蓦然变得威武雄壮了:他稳蹬八字步,手里紧握的长棹,会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关云长那把青龙偃月刀;他双臂上的肌肉隆起,又会使人联想到岳公子的那对瓜瓣铜锤!啊,我们的一切——生和死,希望和毁灭,全系在他那一左一右、忽轻忽重的拨水之间! 这是力挽狂澜呵!覃老大呀,你真不愧是一条水上好汉!要是你的脾气好一点,你该是多么值得赞美呀!难道你只有雄壮和勇敢么?过了青麂峡,风平浪静。平时被覃老大训得不敢吱声的小黄忽然逗笑起来:“老大,唱簰歌吧!” “好吧,唱!”于是,覃老大像换了个人似的,爽爽快快地放声唱起来了: 嘿嗬哟——嘿嗬哟—— 太阳落山又落坡哟, 哥哥还在闯小河哟嗬! 嘿嗬哟——嘿嗬哟—— 喊声嫂子喊声姐哟(2), 放簰的哥哥我来了, 快些淘米快下锅嗬!、、、、、、 傍晚,我们到了一个叫芭蕉坪的小乡镇。这里有客栈,也有热情的风流娘们。放簰人一般都在这里住宿歇息,爱喝酒的还可以美美地干两杯,一来是消除疲劳,再就是,从这里下去一路上再没有什么令人心惊肉跳的急流险滩了。 我们把簰扎在河湾里。上了岸,我说:“我们也去客栈划个号吧。”覃老大却摇着头说:“不,跟老大走,歇袁嫂家。” 袁嫂三十开外的年纪,有一个四岁多的小男孩。看得出,她是个很能干的妇女,米饭早焖在锅里了,又利利索索搞了几个快炒。 “呃,快招呼客人吃饭!” 那口气,好像在吩咐自己的男人。在这位袁嫂面前,我们的覃老大没一点英雄气概了,倒像一个温驯的小兄弟。他很快摆好了桌、椅,又去端菜、盛饭。 一顿饭吃完,已是月光荧荧了。袁嫂提来一桶温热水叫我们先洗洗。覃老大呢,却不声不响地在月亮坝里编着蔑篓子。我同小黄一边洗脚一边闲聊。我问:“你们驾长脾气躁吧?”小黄笑了:“有一点,可他心里却是顶善顶善的。”我们刚洗完,袁嫂就催我们早些睡。 我同小黄睡在一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大床上。这小伙子,一上床就呼呼地睡着了。而我,却难以入睡,我在思忖着小黄说的话,我在揣度着覃老大这个人、、、、、、 大约是半夜时分,朦胧中,我听到隔壁房里好像有轻轻的叹息声。我心里一惊,听清楚了: “哎,都三年多了,还这么不明不白的、、、、、、”是袁嫂的声音!她竟抽泣起来。 “莫哭,莫哭,这趟簰放完,钱就差不多够了,等秋后粮食一到屋,我们就办。”这是覃老大在安慰袁嫂。声音里,充满了体贴和温柔。 我更惊奇了:覃老大不是个单身汉汉么?这是怎么回事呢? 翻了几个身,我更不能入睡了。于是索性下床来,轻轻地打开门,走到院坝里。 月光已经淡了,青草尖上挑起了润露,玉聚珠联,正透出微微的馨香。 “同志,我晓得,一晚上打搅你了。哎,没法子呀、、、、、、” 我刚站了一会儿,身后响起覃老大的声音。说着,他竟难过地抹起泪来。 我们坐在石板上,覃老大一反寡言、沉闷的常态,向我讲述起他和袁嫂的事来。 袁嫂是个寡妇,男人姓关,一九七七年冬修水库被塌方压死了。平日里,覃老大同他们夫妇俩很亲密。每次放簰到了这里,总要来坐坐。关大哥死后,丢下袁嫂和不满周岁的小男孩。袁嫂一急之下,害了场大病。孩子也断了奶。覃老大,这个朴实的土家汉字,见人落泪就心软,于是主动承担起对这孤儿寡母的照顾。他四处买药为袁嫂治病,为孩子买些乳品。后来,袁嫂病好了,小男孩也长得白胖胖的。天长日久,他同袁嫂就有了深深的感情。 “那,你怎么不娶了她呢?”我没有责备他——我也感动了。 “哎,哪来那么容易,哪有钱呀!关大哥死后,虽然队里给了一些抚恤金,可袁嫂一病半年多,光药钱就花了四百好几,还有小孩吃的、穿的,哎,要的是钱呀!” 覃老大抹去了眼泪,继续说:“这两年,答拜政策好(3),有粮有钱了。照讲是该把把她母子接过去了,但老账背得重呀,去年我们才还清六百多欠款。我是想,袁嫂吃够了苦,又是下堂的(4),你说空手去接,接来住茅棚,她心里好受?我心里好受?覃老大就那么没能?下堂就贱些么?所以两个月前我盖了栋瓦房,还得筹点款子,硬是要像娶新媳妇一样操办这场事。这,也才对得住关大哥呀!” 说到这里,覃老大抓住我的手,连声问:“同志,这不叫旧风俗吧?” 不知什么时候,我的眼睛也湿了。覃老大呀,你,有这样的心灵,这样的情感,这样美好的内心世界! 这天吃了早饭,又要放簰了。袁嫂牵着孩子到河边。我注意到,端庄的袁嫂,尽管两眼红肿,但却闪出一种复活了幸福的光泽;覃老大呢,脸上的阴影消退了,换上青春的神采,眉头也舒展了,好像他心里装的,再不是青麂峡的险浪,而是一湖盈盈的春水! 簰一放出去,覃老大又唱起了他的簰歌: 嘿嗬哟——嘿嗬哟—— 昨天晚上月亮落哟 今天太阳才爬坡哟嗬!,
嘿嗬哟——嘿嗬哟—— 姐呀郎呀好快活。 我的嫂子我的姐哟, 你要等我放簰的哥哟嗬! 嘿嗬哟、、、、、、 啊,簰歌!你——放簰人的心声,载在我们的木簰上,飞快地向前流着、、、、、、
注: (1)砸酒碗是过去鄂西部分土家人的风俗。砸碎酒碗,取起谐音:“碎”为“岁”,“酒”通“九”,有久久平安、岁岁发财等含义。 (2)这里的“嫂子”和“姐”是鄂西一带土家人对妻子的一种称呼,含有亲昵、逗趣的成分。 (3)答拜:鄂西方言,“多亏”、“感谢”的意思。 (4)下堂:鄂西方言,指妇女改嫁。 原载《民族文学》1982年第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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