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烟龄应当从他投身革命不久算起:北平和平解放,正读大学的父亲“携笔从戎”随大军南下,成为《前进报》的编辑。那时实行供给制,部队时不时散香烟到编辑部……父亲学会吸烟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。新中国成立后,父亲重返大学深造,毕业后转业到地方从事农业规划工作。常年单调艰苦的乡下生活,使父亲的烟量很快达到日吸一包。
小时候,每次父亲从乡下回来,我家烟雾弥漫的小屋顿时充满了欢乐……我总要凑到父亲身边,或贴在他的背后,或埋头于他的怀中……我觉着,父亲身上散发的香烟气味芳香诱人。
在我读小学三年级时,“轰轰烈烈”的运动开始了,学校停课,我和伙伴似一群散放圈外无人看管的羔羊。孩子也怕闲,一来二去我和胡同里无事可干的小伙伴“吧嗒”起烟来(那时,花一分钱可以买两支“经济”,买一支“万里”)。有次我们返校聆听“最新指示”,得空我们几个伙伴溜进侧所又“吧嗒”起来。接下来便是:老师发现--通知家长--刚巧父亲由“干校”赶回--我挨了父亲最重的一次“胖揍”。记得当时,父亲反复念叨“没出息的东西”,笤帚疙瘩便雨点般地落在我的屁股上……。是夜,懵懂之中我仿佛觉得火辣辣的屁股上伴有一丝凉意。睁开眼:微弱的灯光下,父亲正盯着红肿处发怔--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父亲落泪。也怪,此后我非但对父亲没有丝毫的记恨,而且在心底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敬畏,以致使以后的几年间我再没触摸香烟。
进了中学,我们依旧没什么东西可学,但却一会儿下农村“接受再教育”,一会儿进工厂“向工人阶级学习”。受“大气候”的影响,我“随波逐流”又“吧嗒”起香烟,并自认为瞒过了父亲。中学毕业,去农村插队是我仅有的一条路。那时我刚满十八,对未来既茫然又好奇,行路很容易踩空。出发前,父亲把我喊到身边。本以为父亲会讲大道理给我,孰料父亲抽出一支“迎春”递给我:“吸吧……”我惊讶,两手不知放在哪儿合适--难道……?父亲递过打火机:“以后不要躲闪了,吸吧……”父亲的眼神是凝重的。沉默少许,父亲说:“到了外面谁也帮不上你,只能靠自己。”“是……”我应着。大口深度吸烟的父亲,见我一旁掐着点燃的香烟怯生生地瞄着他,满脸严肃地说:“吸吧,你已经大了,凡事都不要躲闪……”这是父亲第一次和我的正式谈话,确切地说是父亲在和另一个男人在谈话。
父亲允许我吸烟,可在乡下我却吸得很少。繁重的体力劳动之暇,我总是把别人吸烟玩耍的时间用来读书看报写文章。机遇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:插队刚满三年我荣幸地成为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。毕业后,在从事产品开发、设计计算、绘制图纸等工作的同时,不觉中,我吸烟的量也涨至每日一包。
每次回家,我总要给离休的父亲带回香烟。虽然总是遭到母亲的反对,但我还是一边劝父亲少吸烟,一边不住地带香烟给他。而我在父亲面前从不肆无忌惮地吸烟——因为父亲也常劝我少吸烟,说越上年纪就越清楚它的害处了,他是没法子……想戒戒不掉。
父亲六十六岁那年,我特意搞到一条南方名烟带回家。“你爸已决定戒烟,你咋又带烟给他?”母亲说。“戒烟?我爸能戒烟?”父亲摆弄着那条烟笑道:“现在不戒喽,吸完儿子这条烟准戒。”父亲的话我没当真,四十多年的烟龄,每天近两包的量,身体又无大碍,咋能说戒就戒?不过父亲真的没有食言。听母亲叙述父亲戒烟的过程,我由衷地佩服我的父亲。母亲说:“烟瘾上来的时候,我劝你爸吸一支,可你爸摇头,说跟儿子说的话不能不算数。”戒烟后的父亲虽年近古稀却再次迎来人生的闪光点,与他人合编的文史资料出版付印,书画作品屡屡在“老干部书画作品展”上获奖……。
“你爸担心你的身体,他戒烟是想带个头……”听母亲揭密,我鼻子溜溜酸,七尺男儿的眼眶竟也立马不争气。呵父亲,你既是一座高山,也是一条小溪……儿子懂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