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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转帖】《插队纪事》之一:余大爷(下) 作者/徐宏宪 本文作者1974年3月15日,插队于陕西省咸阳市 马泉公社大泉大队3小队。图为作者自画当年小队知青院。 (五) 冬季来临,天寒地冻,队上的农活也少了许多。这天中午,我们几个知青吃过饭,闲坐在院内土墙下一堆玉米秆上晒太阳。这时,保平从社员家里借来了一摞《大众电影》旧杂志。于是,大家便津津有味地翻阅着,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谝着。 从电影《地道战》中的高传宝,谝到《平原游击队》的李向阳;从东北“九.一八事变”,谝到“七.七卢沟桥事变”。当话题扯到抗日战争是打了八年还是十四年时,因看法不同,展开了激烈的争论。这时,我想起了下乡前曾看过一本书《吉鸿昌》,是抗日英雄吉鸿昌将军的遗孀胡洪霞撰写的。于是,我便讲起了冯玉祥、吉鸿昌将军早在一九三三年初,如何率领西北军奔赴张家口抗日前线,如何组建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,又如何在长城内外打击日寇、收复多伦等地的英勇事迹。 当我讲得正起劲、大家也听得入了迷时,却不知啥时候余大爷已站在面前。我楞了一下,正准备接着讲下去,谁知余大爷不由分说地抢先讲开了。他越说越激动,语速也越来越快,满嘴唾沫星子乱溅,拄着木棍的手不停地颤抖。尽管他的讲述有时含混不清,但是,我们听明白了,他讲述的是自已在抗日战场上杀鬼子的亲身经历。 我们正听得入神,余大爷却突然不讲了。只见他高昂起头,失明的右眼大睁闪着光,残疾的左腿跺着地,声嘶力竭地吼起一首军歌:“同胞,同胞,万众一心,我们是……”那气势,那神情,令人动容。 当他吼着唱完军歌最后一句,便静静地挺胸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如一尊塑像。 我们惊呆了。我们明白了。站在我们面前的长者,是西北军二十九军的一位老兵,是察哈尔抗日同盟军的一位老兵,是四十多年前打鬼子的一位抗日老兵。 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,余大爷已默默地转过身,一瘸一拐地走进土窑,轻轻地掩上了窑门。 (六) 一九七五年的春节,是我下乡插队后过的第一个春节。尽管每天好吃好喝,东窜西逛,但心里却惶惶不安,仍惦念着咸阳西郊黄土塬下的那个大泉。 元宵节刚过,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队上。 几天过去了,始终没有见到余大爷的身影。土窑门一直关着,锅台上还留有残雪。向社员一打听,原来余大爷病了,病得还不轻,被他的侄子接到了余家养病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既忧又喜。忧的是余大爷的病情,喜的是余家叔侄俩终于和解了。我想,纵然他们之间以前有多大的过节,有多深的积怨,但毕竟“打碎骨头连着筋”,血缘和亲情还在。这样,余大爷也能老有所依了。 转眼到了四月底,地里的麦苗正在拔节抽穗,一片葱绿。趁着三夏大忙还没到来,我想回家一趟,改善一下伙食,理一下头发,再泡个热水澡,过罢“五.一”再回来,迎接即将来临的三夏大战。 我和保平找生产队长请了假,背上挎包正准备出门,建设悄悄对我说,余大爷病得快不行了。我和保平一商量,决定先去看望余大爷。 走进余家昏暗的厢房,只见余大爷平躺在土炕上,骨瘦如柴,双目深陷,已不成人样了。我俩轻声叫了几声“余大爷”,他毫无反应。屋里静悄悄的,能听到他微弱的气息声。我心里一酸,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:这恐怕是见余大爷的最后一面了。我和保平默默地站在炕边,举起右手,郑重地向这位抗战老兵敬了一个军礼。 (七) 五月一日清晨,大泉三队上工劳动的钟声,异乎寻常地没有响起。社员们早早地来到余家,院内院外黑压压一片,连门外猪圈的矮墙上都站满了人。 一具粗糙的无漆薄棺,摆放在院子中央。没有灵堂,没有遗像;没有花圈,没有礼幛;没有哀乐,没有哭声;没有香烛纸钱、挽联灵幡,也没有人披麻戴孝、三跪九叩……一切丧葬礼仪程序都被省略了。有违习俗,有悖常理,显得荒诞而又离奇。 时辰己到,生产队长从窑洞中走了出来,高喊一声:“敲钟一一”,现场顿时一片静寂,悠扬的钟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。 钟声停歇,喊声又起:“起灵一一”,只见一群十几岁的碎娃笑嘻嘻地围上前去,抬起轻飘飘的灵柩缓缓走出了院门。队上的男劳们肩扛铁锨,跟随其后,排着长蛇阵,向西沟道北坡走去。 围观的社员们乱哄哄地又说又笑,指指点点,有人嗷嗷地高声起哄,有人扯开嗓子吼起了秦腔。咋看都不像肃穆悲凉的出殡,倒像稀松平常的出工。有人即兴编出顺口溜:“一生无儿孝子多,欢欢乐乐上北坡”,引来一片叫好声…… 第二天早上,社员们在地里一边干活,一边还在热议昨天的丧事。我听了以后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我想起去年秋天,一队有位老人病故,队长派我和几个社员一起去抬棺。那隆重的祭奠仪式、气派的出殡场面和华丽的龙头棺罩,都使我记忆犹新。相比之下,安葬余大爷却如此草率和寒伧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 我想,余大爷虽然不是生产队的“五保户”,也不是贫下中农成份,但也非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这“黑五类”分子,为啥受此歧视,如此不公。就因为他曾当过国民党兵?他可是为抗日上战场流血负伤的老兵啊! 为此,我疑惑,怅惘,久久难以释怀。 (八) 余大爷走了。我们八个知青心里都空落落地,如同土崖下这孔空寂的土窑。“老九不能走!”这是革命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里的一句台词。但是,我们的“老九”确实已经走了。 晚饭后,我常常坐在院子里,望着紧闭的窑门和尘封的锅台发呆。余大爷的祖籍在哪里?何时落户到了大泉?在战场上怎样受的伤?与侄儿一家为何积的怨?四十多年里都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磨难?这些都还是一个谜。 更为蹊跷的是:两年多来,我们两届八个知青都没见过余大爷背回过粮,更没见他磨过面,但他的口粮却从来没有断过顿。肯定有人暗中悄悄送来粮食,并巧妙地避开了人们的视线。我们猜想,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约定。 三伏酷暑的一天晚上,一丝风都没有,闷热难耐。我们几个知青坐在院子里闲聊,夜深了方才散去。 万籁俱寂。突然,一声轰响,惊天动地。住在院内的三个老知青被猛然震醒,他们慌忙跑出屋外。待弥漫的扬尘散去,借着夜色一看:窑,塌了。 第二天清早,当我走进知青院门,顿时惊呆了。土崖塌出个大洞,土窑变成了废墟。门框门板被压在大土块下,窗棂风箱的碎片散落一地。 我们几个走上前去,无意间发现土块间露出门板的一角,上边写有一些文字。于是,我们搬开土块,拂去上面的浮土,只见被砸裂的门板上,写满了白色粉笔字,密密麻麻,工工整整:麦面多少斤,包谷面多少斤,包谷糁多少斤。一笔一笔,清清楚楚。 无疑,这是余大爷生前记下的送粮记录。再仔细一看,没写送粮的日期,也没写送粮人的名字。失望之余,我们惊喜地发现,在门板的右上角,写有两个大字:余信。 从此,这个名字和他的故事,便刻进了我的记忆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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