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安宁檬 于 2018-6-4 11:28 编辑
开火车的表叔
安宁檬
在说表叔之前，我想先引用我们知青网竹萍同学的一句感言：“人生不能永成双，若剩一人该怎样？”这是一个有些沉重的话题，但也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，只是早晚而已。我们这一代人中，有的朋友正在经历着，而我们大家离这一天也只会越来越近了。
表叔是我妈妈的亲表弟，今年84岁了。三个月前，他的病妻亡故，向来健谈、活跃的表叔，一下变了一个人，瞬间沉郁下来。妻子在的时候，两老一直没和孩子们住在一起，现在妻走了，他不愿意搬出与妻共同生活过的地方，就单住着。孩子们也不可能一直陪在身边，就是在身边也不能代替老伴。本来喜欢东游西走的他，现在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，该吃的时候不吃，该睡的时候不睡，日子过得一塌糊涂。我妈去看他的时候，他只不断地说孤独啊，孤独啊。于是我妈就把他接来我家了。
表叔个子不高，没多少文化，18岁时从家乡农村参军出来，两三年后转业到了铁道部门。最初当铁路警察，后来被提拔到火车上，从抡铁铲往炉子里铲煤的司炉干起，一直干到火车司机的最高级别（一级司机）。表婶个子比表叔高出半头，还在他当司炉的时候就主动追他，终成眷属，后来他们的五个子女陆续出生，表婶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家庭主妇，一辈子相夫教子。
刚来我家的时候，表叔十分沉闷，晚上失眠，白天发愣，对着一棵树可以看两小时。我妈像照顾未成年小弟弟一样地照顾他，给他做喜欢吃的，帮他洗衣服，陪他看电视，和他聊天……
我有空就找话跟表叔说，开始他也不怎么搭理我，我就跟他说开火车的事。我说我小时候可崇拜你啦，开着那么高那么长的火车，后面拖着几十个车厢，拉着汽笛，呼啸而过，好威风啊！说到火车，表叔脸上有了一点生气，他苦涩地咧咧嘴，开了金口：那都是看起来风光，局外人哪晓得里头的苦哦！于是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他的一些故事。
那时开的是蒸汽机车，哪像现在电动机车司机那么享福啊！我们车跑几个小时，司炉就得几个小时不停地往炉子里铲煤，经常十几个钟头喝不上一口水、吃不上一口饭。停下来还要去擦机头、钻车厢底，搞得灰头土脸、油渍狗赖的，跟讨口子（乞丐）一样。有一次，车在一个县城停几个钟头，干完了活，我一个人到城里去逛。路过电影院，算了下时间还够，就买了张电影票去看电影。守门的看我一身又脏又烂，以为我是讨口子，不让我进去。我有票为啥不能进，跟他理论了半天，才放了我进去。进去电影已经开始了，黑黢黢的，半天找不到座位，挡了一个女人的眼睛。那女的就大声叫唤。结果侧边站出来三个小伙子，看我穿得脏兮兮的，就说我是流氓，三个人围到我打……
表叔说到这里停下了，我心里酸酸的，不知该说什么好。表叔歇了一会儿，可能心情平复了一些，才又接着说。他说他没有还手，以他每天抡煤铲练就的臂力，不是打不过他们，而是不想打。他鼻青脸肿地离开了电影院，这场电影演的什么，他根本不知道。这之后他出车时都要带一套干净衣服在身边，下车来总是把自己洗干净了才出门。
我这才理解了表叔为什么那么注重自己的仪表，总是那么干净、整齐。尽管这次心情不好，到我家来他还是特意找了一双新皮鞋穿上。谁知那双新鞋才穿了两天就在鞋掌上磨穿了两个大洞，他直叹“买到歪货了”。
表叔干了几年司炉后，被提成了副司机。我说那就可以不铲煤了吧？他说，是新来了一位司炉，但副司机除了协助正司机驾驶外，有时也要替换一下司炉去铲煤，但比以前肯定是好多了。哪晓得人家新司炉文化高，初中毕业，没干多久就调去搞人事工作了。新司炉还没有，我这个副司机只好继续铲煤了。我说，嗯，时代真是在进步啊，那时候初中毕业就算文化高了，放到现在，可能要算没文化了吧。
表叔慢慢话多了一些，和妈妈聊得最多的是，我父亲“走”之后我妈妈是怎么过来的。妈妈说自己也生了几场病，好长时间才调节过来。但总不能一个人就不过了呀，想着老伴希望你过得好他才放心；想着孩子们还需要你；想着只有把自己身体搞好了，才不给人添麻烦；每天坚持做一些事，等等，慢慢地也就过来了。总之全靠自己调整啦，别人是帮不上多少忙的。
表叔告诫了我几次，一定要给你妈妈录些视频下来。说他最遗憾的就是没给表婶录视频，如果录了，他现在还可以天天看到她的样子，听到她的声音。我听着这话眼睛都热了。他看到我们桌上放的电子相册，每天从早到晚滚动播着我父亲从年轻到老的无声照片，就说这个也好，我回去一定要弄一个，把你表婶的相片装进去，如果再有声音就更好了。
我真为表叔表婶的感情深厚所感动，但我妈妈当着表叔的面就说，他们年轻时也没少打架，经常还把官司打到我这儿来。我想着表婶比表叔还高半头，就说表叔打得过吗。表叔在旁边说，打不过就跑嘛。其实我哪里真打，也就吓唬吓唬她，真打我这抡铁铲的手她咋遭得住！看来表叔还是怜香惜玉的呢。可人家表婶从来不认输，表叔跑了总会回来的吧，只要一回来，保证一还二、二还四地加倍打回来。但到了我妈面前，又告状说表叔欺负她。表姐免不了语重心长地数落表弟一阵，表婶就偷偷地笑。我妈说，反正他们就是一辈子打打闹闹，还打出五个孩子来。
表叔慢慢恢复了点元气，但有时候还是对着树发呆，我妈就找来爸爸用过的鱼竿给他，说你去湖边发呆吧，他就把发呆的地方挪到了小湖边。终于到第三天时，一条小鱼上了勾，在拉杆的那一刹那，表叔结束了发呆，欢呼雀跃起来，从这天开始他就专心致志地钓鱼了。
他也开始和我们一起去赶乡场，在那些农民的菜摊中间转转，挑几样大家喜欢吃的菜抢着付钱。有一天，他搬出我们好久没用的自行车，问我要扳手、钳子、机油等等，我给他找来了缝纫机油和工具，他就去鼓捣那辆自行车。没弄多久，车可以骑了，他跨开腿要骑上去，我担心地急忙叫停，说你行吗，毕竟84岁的人啦。可他一边说有啥不行的，一边骑上去，一会儿就风一样地不见了。我这才回过神来，人家火车都开得了还开不了这小小的自行车！跑得那么快，他是当火车在开啊！
住了一段时间，表叔说他该回自己家了，他说，正司机不在了，副司机也得把车开起走啊。看着他脸上已有的笑容，我们稍放了一点心，看来表叔是快走出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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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6-4 11:24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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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6-4 12:32: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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